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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本芬,1940年出生于湖南湘阴,60岁开始写作,曾在《红豆》《滇池》等刊物上发表过短篇小说。自2020年起,出版自传体小说《秋园》《浮木》《我本芬芳》,被文学界评论为“看见女性三重奏”。
《秋园》先后荣获豆瓣读书2020年度中国文学(小说类)第二名、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、文学报年度好书、新浪年度好书、深港书评年度十大好书、探照灯书评人散文随笔诗歌榜、pageone文学奖短名单等。
60岁在灶台前开始自己的写作生涯,此后一直笔耕不辍,耄耋之年成为作家,杨本芬的大半生都在挣扎求生,直到暮年之际,才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——为普通人著书立传,她相信,她写的故事如同一滴水,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。
杨本芬今年82岁了,除了不能走长路,身体各方面都还算硬朗,耳不聋、眼不花、思维敏捷,她甚至在70多岁的时候学会了电脑打字。
01
记忆是唯一避免
自己成为尘埃的方式
四平方米的厨房,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,在等汤滚沸的间隙,杨本芬坐在一张矮凳上,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,开始动笔书写自己一家人的故事。
那是2003年,此前不久,她的母亲梁秋芳(杨本芬作品《秋园》的原型)在湖南老家病逝,整理遗物时,她发现藏在老人家棉袄口袋里的一张纸条,上面是母亲以重要的时间节点,给自己写下的一段生平记述:“一九三二年,从洛阳到南京,一九三七年,从汉口到湘阴,一九六零年,从湖南到湖北,一九八零年,从湖北回湖南,一生尝尽酸甜苦辣,终落得如此下场。”
一个平凡的中国女人的一生,她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,接受命运的种种考验,生儿育女,辛勤劳作,挣扎过,绝望过,也幸福过。这是杨本芬决心提笔给母亲作传的初衷,她意识到,如果没有人记下这些事情,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迅速抹去。那终有一天,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,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。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?经历过的那些艰辛什么都不算吗?”
当杨本芬将写作之念付诸行动,便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,母亲的坚韧与美好熠熠生辉,指引着她文思如泉涌。“只要提起笔,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,抢着要被诉说出来。我就像是用笔赶路,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。”
而杨本芬在写母亲的故事时,一些消失了的人与事也纷至沓来,原本零星散乱、隐隐约约的回忆,在动笔之后互相串联,又唤醒和连接起更多的故事。此后的几年间,她陆续写完了以乡亲们为主角的《浮木》。“我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、挣扎求生,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。这些普通人的经历不写出来,就注定会被深埋。”
她常常才写几行,泪水就模糊了眼睛,但书写的过程温暖了她心底的悲凉。
02
阅读是繁杂人生的避难所
写故事的稿纸积累了厚厚一沓,出于好奇心,杨本芬曾称过它们的重量——足足八斤。
当时和杨本芬生活在一起的是二女儿章红一家,章红是出版社的编辑,她鼓励并支持母亲写作,她不仅是杨本芬的第一个读者,也是她的第一任编辑,在帮助母亲梳理完稿件后,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沉重的记忆。
2009年,她尝试着将它们一章章贴在了天涯社区的“闲闲书话”里,陆续有很多的读者开始追更。那一段时间,杨本芬每天都会坐在电脑前看读者的反馈,并叮嘱女儿帮自己回复每一条留言。之后为了不过多占用女儿的时间,她决心学习上网和打字。
正是网友的留言给了杨本芬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和勇气。
少时因为家贫,作为家中长女的杨本芬要帮母亲做家务,又要带弟妹,所以直到11岁才等来一个读书的机会。每天摸黑起早做好全家人的早饭,再风雪无阻地走12里路去学校,放学回家以后还要缝衣服挣钱,就是这样艰苦的求学时光也一样让她甘之如饴。
小学毕业,为了分担养家重任,杨本芬没能继续读书,直到弟妹长大,在母亲的支持下,她考上了湘阴工业学校,可眼看要毕业,学校却停办,拿不到毕业证。走投无路的她带着仅有的3元钱,辗转来到江西,在半工半读的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分校上了不到一年学,又被选中下放到农村。
人生至此,除了结婚似乎已别无选择,经人介绍,20岁的杨本芬嫁给了铜鼓的一个医生,婚前她提出了唯一条件:送我读书。但随着孩子的出生,这一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。
虽然再没有机会求学,但读书是杨本芬终生的爱好,在湘阴工业学校的时候,她办了一个借书证,白天时间不够用,晚上就打着手电,躲在被子里看《红与黑》《羊脂球》……很多外国小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读的,那也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结婚以后,尽管有做不完的家务活儿,但只要听见谁手上有一本自己没读过的小说,杨本芬就一定想方设法借来,抽出一切空当来读书。
另一方面,她也将自己未了的心愿都寄托在了孩子们的身上。1979年,章红17岁的姐姐参加高考,差3分达本科线,老师劝说读中专,杨本芬说什么都不愿意,在征求孩子的意见后选择了让女儿复读,一年后女儿果真考上了重点工学院。三个孩子后来都上了大学,这在20世纪80年代还是不多见的事情,杨本芬也把这视为自己人生最欣慰的成就。
03
“我的书还没写完,
所以还是要好好活着”
在大女儿1岁多的时候,杨本芬带她去郊游,路过一片茶林,远远望见采茶女的身影穿梭在葱茏的绿意中,令人沉醉的景象让她有感而发地写出了一首抒情诗,寄给当地一家杂志社,这首诗竟被刊用,那是她最早一篇被刊出的文学作品。
一晃眼,近一个甲子年过去,杨本芬在厨房写作持续了20年后,章红的一位朋友将书稿推荐给了相熟的出版社编辑,《秋园》终得以在2020年问世,竟取得了不俗的销量成绩,更重印了19次,印数逾20万。此后她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《浮木》与《我本芬芳》,每本印数都达10万册。这让这位80岁的奶奶收获了“畅销作家”的新身份。如今身边投向杨本芬的都是羡慕的眼光,在外人看来,她一生平顺,子孙满堂,暮年还能收获名誉,是多么幸福和完满的人生,但她自己却说:“幸福是什么?我真的不记得了,也许只有痛苦才让人刻骨铭心。写那些回忆并不开心,是很痛苦的事,但我就是想把他们记下来,因为真的很想念我的那些已经离去的亲人,写作的时候就好像又跟他们讲了一次话。”
杨本芬“看见女性”三部曲:《秋园》《浮木》《我本芬芳》
只有女儿章红觉得自己的母亲一生大部分的时光只是在“活着”,为生存,为家庭奔忙,她的精神世界是不被满足的,尤其是在情感层面。在《我本芬芳》里,杨本芬就曾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女人不被看见的孤独、不被欣赏的失落、不被尊重的委屈,并掀起了讨论中国式婚姻的热潮。在章红眼中,父母都是难得的好人,只是性格合不来,年少时的她也曾困惑,他们为何不选择离婚?然而,他们却在一起同风雨共患难地走过了60年,情感这件事真是冷暖自知,正如杨本芬在书中所言:“婚姻的不幸福大概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,谁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。”
写作是杨本芬庸常生活里的一束光,在她看来,“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”,都有参与历史、记录历史的权利。所以,她愿意用自己的笔,记录下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挣扎。
已经82岁的杨本芬一点也不惧怕死亡,她说:“我母亲去世前那些年,总挂在嘴边的话是‘活够了’,我哥哥说‘死就是大休息’,我也是这样认为的,这一辈子太累了,死对于我来说是解脱。但现在我还有书没有写完,所以还是要好好地活着。”